【短篇小說】楊天帥：無花無假，處女恤衫就是這麼回事

好心的女朋友來幫忙執房，「發現」我衣櫃有件恤衫。

我說「發現」一詞不太對，因為我沒收埋恤衫，它一直就在那裏。她堅持這是「發現」，因她不知道原來我有件恤衫；而且是個「大發現」，因為據她所知，我這雙魚座從來沒有恤衫；不幸的是這更是個「壞發現」，因為看這恤衫疊得整齊，熨得筆直，顯然並非出自我之手。

「跟我見面時從來沒穿，什麼時候穿？」

「啊，嗯……餵貓的時候？」我裝傻。

「你買的，還是別人送的？」

這倒答得出來。「我買的。」

「你講大話！」

「沒講大話。這恤衫有名堂。它叫做『處女座恤衫』。」

「關處女座什麼事。若我是毒蠍座，它就是『毒蠍恤衫』囉？」

「哪怕妳是銀座、插座、關愛座，它都是『處女座恤衫』」。

「好，你且說說。這是在哪裏買？為何買？」

真是我買的。

去年逛銅鑼灣，在某潦倒商場（忘了名字）路經一間時裝店。我對時裝極不敏感，別說是 Puma 和 Nike、LV 和 Gucci，連 Puma 和 Gucci 都不大懂分。然而這一家卻讓我停步。不是因為它的衫，而是因為它的櫥窗很有「風格」。

那「風格」，就是沒風格。從踢死兔到 Oversize Tee，從婚紗到迷你裙，通通在那裏展示。跳蚤市場似的。這樣賣法，怎樣吸客？

因為好奇，所以進店。店主是個講話很大聲的女人，三十來歲，大家叫她「神婆鍾」。以前是賣化妝品的，後來改行做星座，做得太有名，賺的錢太多，所以開這家時裝店，不當賺錢工具，只當燒錢玩具。

「幾乎沒有買東西的人進來。」神婆鍾說。「但進來的人必定買東西。」

「因為都是熟客？」

「也包括你這樣的生客。」她聳肩。「你以為我是亂入貨？錯。是根據黃道十二宮賣的喔。」

原來店裏面不同衣服象徵不同星座。有客人來，她便根據客人命理（什麼太陽月亮水星火星的，抱歉我不懂，故從略），推導合適的衣服，推薦給對方。她稱之為「十二星座主題時裝潮流概念店」。

「十二星座潮流時裝主題概念……」

「是『十二星座主題時裝潮流概念店』。」她糾正我。

「不是不好，只是名字有欠文氣。」

她歪起一邊嘴角笑。「超！雙魚座。」

「我是雙魚座，就買雙魚衫，不就是這回事？」

「那全宇宙的雙魚女都去找雙魚男不就好了？生命哪有如此簡單？」

生命確實沒有如此簡單。

「那妳好給我算算。」

神婆鍾問明我的時辰八字，瞇起眼睛像要看穿我頭頂（當然我頭頂本來就什麼也沒有），然後回首說：「這件。」

舉到我面前的是一件恤衫。

我接過衣架左看右看。「可不可以 Objection 的？」

「生命沒有 Objection，但衣服可以。」

「除了中小學校服，我從沒穿過恤衫，也拒絕穿恤衫。小時候媽媽問我長大要做什麼，我說要做『不用穿恤衫的工作』。」

她點頭。「愛自由嘛，意料中事。」

「愛不愛自由不知道，只是你不覺得穿件衫要熨到起骨很麻煩？」順帶一提，我穿的是灰色 T 恤，無印良品 68 蚊兩件。

她仍舊點頭。「一板一眼，有條不紊，注重細節，甚至有時吹毛求疵……」

「Exactly，恤衫就是給我這種感覺。」

「處女座就是這種感覺，所以才要推薦給你。」她取來一把軟尺，在我身體上上下下量度一番，領圍、肩寬、胸圍、袖長，然後鑽入儲物室。一輪索索的膠袋磨娑聲後，她取來兩件恤衫。

先給我一件。按照她指示，我在試身室脫掉上衣，先換上試衫用的內衣，才將處女恤衫套上。穿 T 恤的話一件可以搞掂，穿恤衫卻非要先穿內衣不可，這當然也在恤衫的麻煩之列。

穿好照鏡。

「怎樣？」她問。

不過是一件衫而已，穿起來竟讓自己的身體看起來東歪西倒，活像大陸那些倒塌的樓房。我從一個人，變成一坨人。

「這就是……處女恤衫？」

「這就是。但不是你 size，它的肩寬稍闊零點五公分。」她遞給我另一件。「再換上這件試試。」

穿好，再照鏡。

「啊，怎麼說呢，天淵之別。這件簡直就像在我身上長出來似的……」

她踮起腳，將食指伸進我的領口。「脖子要留下一根手指寬度，肩線要落在肩膀位置。看你正面，不擔心爆衫，也沒有鬆垮垮……雙手下垂！」我聽命雙手下垂。她說：「衣袖垂直落下，袖口剛好觸及手腕。完美！」

「零點五公分就差這麼遠？」

「無花無假，處女恤衫就是這麼回事。」她說。「T 恤的話，寬一點窄一點沒關係。恤衫不合身卻相當起眼。將合身的重要性發揮到極致，便是處女恤衫。因為近乎執迷的講究合身，所以連你這種人也看得出來。」

「我這種人……」

「過度不修邊幅的雙魚。你可能覺得無所謂，甚至覺得太嚴謹很麻煩。但恤衫的嚴謹不是對所有人嚴謹的，一件衫也不可能對所有人嚴謹，它的嚴謹只屬於一個人，唯一與它匹配的，一個人。」

神婆鍾將我的處女恤衫疊好，放進紙袋，用膠紙黏上袋口，動作好似做手術那樣精細。

「若不是它命中注定只屬於你，誰管你！」

我轉過身，讓女朋友看我穿處女恤衫的模樣。「就是這樣囉。」

「……合身是合身，可聽上去總覺有古怪。你是不是又在編故事？」

我將恤衫脫下來套在她身上，套上後的她活像一隻蓋白布的幽靈。

「看，真的。不合身便變成一坨人。」

她提起兩隻衣袖，玩水袖那樣揮舞。「真的耶，好神奇的剪裁。幹嗎平時不穿？」

「這是一千零一件的恤衫，想再買也買不到，捨不得穿。一心一意想好好珍惜。真正、真正、真正重要的場合，才穿。」

「比如說？」

「妳摸摸胸口口袋，裏面有什麼東西？」